对一个爱酒人来说，这简直是个梦幻场景：一张两、三公尺的长桌上，同一间酒庄依年份整齐排列，从1969到1999年，绕桌子一圈正好可以尝遍。另一张短桌则是最近的另一个十年2000~2008年。
大片落地窗外有个露天座，几张散落的褐色藤制躺椅上铺着白色坐垫，坐下来后视野望去，是辽广的绿色葡萄园，仔细看，叶子的阴影里，累累的紫黑色熟透的葡萄串沉沉地挂着。九月的阳光下天空清朗湛蓝，看得极远，没有太多的起伏高低，地平线尽头一条土黄色的河流，是吉隆德河，东西横向流向大西洋。
靠窗，一个纤瘦的女子眼前一杯酒一台电脑，不断地重复着品酒/打电脑的动作，神情专注认真，也没人敢去打扰她。我倒是一眼就认出：她是当今全球酒界最具影响力的品酒师之一，少数足以和Hugh Johnson 、Parker平起平坐的英国酒评名人Jancis Robinson。
这是法国2009年九月相当令人期待的一场品酒会，比波尔多梅多克产地的知名酒庄Sociando-Msllet为了纪念现任庄主酿制四十个年份，将1969年起亲手酿制的第一个年份达到最新的2008年作完整的年份品尝，而窗外那些累累成串的葡萄是正式等待收成的第四十个年份。因为有些年份稀少珍贵只开一瓶，仅有七、八个品酒人受邀，能够受邀，我倍觉荣幸。
迎接我们的当然就是酒界的传奇人物，高龄八十岁的庄主Jean Gautreau。尽管背脊被岁月沉压得有些佝偻，一头不怎么规矩的白发和洪亮有劲的说话声仍让人感受到他的热情爽朗，个性或许有点不羁，话里有对世事不屑的姿态——一如他的酒，一如他四十年来对酒的热情和态度。
我没有太多时间寒暄，事前被告知这场四十年品酒会里有些年份仅有一瓶，而且午餐餐桌已经布置好了，稍有迟疑，可能要抱憾一些年份了……这样的品级是要有些策略的，如果照年份规矩来，有些老年份可能早就被喝光了。我决定从上个世纪最后一年1999年倒着时光往回喝起，追溯会1969那个神秘年份。
整体来说，Sociando-Msllet的风格非常严谨，波尔多左岸经常用晚熟且较禁得起时间考验和储存的卡本内为主酿品种，辅以甜熟圆润的梅洛品种酿制，过去百年，这是为何波尔多葡萄酒可以有陈年潜力的重要原因，也是许多新世界葡萄酒庄渴羡与模仿的经典风格。80年起强调年轻即可甜美可口的车库酒庄风潮一起，曾经动摇过这里一些酒庄的自信，对于是否要随时代与消费市场的流向而改变，有过争议。
但是Sociando-Msllet始终站在他自己的坚持：比例相等的卡本内-苏维浓和梅洛来酿制（各约47~48%），前者坚硬扎实，当骨架结构；后者柔美丰厚，当肌理血肉，然后铺上约5%的卡本内-弗朗增添香气，也让酒质多一些变化和细节。
所以几乎整个九〇年代的Sociando-Msllet都仍显得年轻强健，95/96/98是我个人比较喜欢的年份，香气仍饱满丰盈，尽管已经十年以上，仍不显一丝老态。93年则有点特殊，格外地优雅纯净，薄荷和尤加利叶的香气尤其凸显，极有个性。94表现得封闭顽固，97年带有热气，尾韵略有苦味，虽有菌菇和少许果香，仍不是很得人心。
1980~1990年该是Sociando-Msllet四十年中最精彩的一段岁月：带有巴隆米克陈年香醋气息，雪松，雪茄等迷人味道，深沉也神秘的82年;滋味丰富，层次多变，几乎没有缺陷的86年；有点甜熟果酱味道，香料气息柔顺爽口，单宁舒美圆润，让人舍不得吐掉的89年；还有结构完整，已达完美熟成，无懈可击一如艺术作品的90年……实在太精彩了！这几支无疑是过去酒庄四十年的淀粉极致。
1969~1979年这些距今超过三十年以上的老酒所表现的，正是和时间赛跑的结果。在我看来，78是最好的一年——香气仍活泼丰富，口感宜人，虽然以皮革、可可味道为主调，但是少许的果酱、酸梅和薄荷肉桂等香料都让人不得不佩服这支老得很优雅漂亮的酒确实风韵尤存。75和76感觉已经纤瘦无力，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入口后，细致的酸味转成余味，是不能再熟成下去的。72、73、74都呈现氧化的迹象，已经没有太多喝酒的乐趣了。最老的69，年份本身并不让人特别期待，除了那并不是一个气候采收各条件都好的年份之外，同时庄主刚买下时，无论是葡萄园或是酿酒设备都成荒废状态，Jean Gautreau自己说当时这支酒的条件是“尽己所能”
已经四十年的69虽然那没有氧化，可是喝来应该是情感与时间感的情绪居多吧？出人意料的应该是70年，在品尝时只觉得他干瘦健朗，矿石火药味为重，单宁涩感所剩极少，没有太多个性。但是餐会时，我将它拿来搭配烤牛肉牛肝菇，发现它仿佛苏醒过来，比刚才丰满，有更多的肌理口感，搭配肉汁牛肝菇是在是绝配。
我喝到这里才发现，酒忽然之间得到一种生命能量的挹注，活了过来，酒和食物的对话互动，酒的滋味被彻底地彰显出来。喝酒有的愉悦、感动，缓缓涌现，像是隔着时空目睹四十年前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一腔热血和傻劲，在条件有限的土地设备里，在烈日蓝天下，用热情酿制梦想。
庄主Jean Gautreau说过，他从来不是要酿制年轻易饮的酒，总要十年、二十年的熟成。这个理念想法在现代市场上或许有点过时，但是当你尝到三、四十年的老酒时。就能体会它的价值和深意。
四十年，同一块土地同一个人，不同的气候不同的收成，酿出的酒该用什么比喻？想苏俄娃娃，一个套一个，每个都神似，却大小不一？还是一本老相簿，像看一个人从小到大的成长变化？还是安迪沃荷的艺术作品，同一个影像不断地被再版复制，每个影像却都有一点点不同，最后，每一个都是独立不同的？
餐会之后，我们匆忙上车赶飞机回巴黎。临上车前有人去田里摘了一串葡萄，小小的颗粒并非紧密地挤在一起，而是有点松散，颗颗饱满弹实。问明了是卡本内-苏维浓品种，车子启动了，众人笑分着品尝这串无缘酿成酒地葡萄：甜熟而微酸，葡萄皮厚而有弹性，这是即将在下周采收酿制成2009年的葡萄，八十岁庄主Jean Gautreau手中酿的第四十个年份的酒。
今年的葡萄熟的早了，往年经常要等到九月底甚至十月中才采收完成的。没有人能预期2009这个年份是否能够熟成储存四十年，但是在这个未知里，有很多的梦想和期待。
而梦想和期待，有时就是完成一支好酒的精神和灵魂。
